琅琊溪
宋-欧阳修
空山雪消溪水涨，
游客渡溪横古槎。
不知溪源来远近，
但见流出山中花。
话说尹洙死而复生，对范仲淹说道：“尹某还有一事未向希文兄交代，怎能就此离去？”
“何事让师鲁兄如此挂怀？”
“希文兄自创岳阳拳，厉害得紧，以尹某之陋见，当今武林，能胜过这套拳法的，恐怕绝无仅有。只是，这套拳法似乎无意中模仿了唐代裴硎等邪教的武功，终非拳术之正宗，咱们都是名门正派，切不可为争一时之高下，助长了邪教之气啊！”
“师鲁兄乃是拳术名家，你的肺腑之言，范某都记下了。”
“嘿嘿，说什么拳术名家，不过是一生痴迷于武功罢了。尹某大限之期将至，是时候盖棺定论了，我死以后，希望希文兄在江湖上对我的武功做一个评价。”
“我们家老尹就这一个愿望了，还请范大人不要推辞啊……”尹夫人抹着眼泪说道。
范仲淹沉思了片刻，拉着尹洙的手，说：“师鲁兄拳法无双，继穆老英雄之后，将复古派发扬光大，江湖上谁不敬仰，范某也自叹不如。若有人认为范某一人之言还不足信，我就请欧阳永叔为你写墓志，让他也对你的武功做个公允的评价，如何？”
“如此甚好，甚好！”尹洙说着，两腿一蹬，又撒手西去了。
尹夫人伏在尹洙身上，哭得死去活来，久久不能平复。尹洙却突然又坐了起来，轻轻抚着尹夫人的背，安慰道：“夫人不必太过伤心，我已经和石延年相约，要到天上去共饮美酒，走到奈何桥头，忽见夫人哭得如此伤心，终究放心不小，所以特来相告。”
“师鲁兄，……”范仲淹刚要上前拉住尹洙，他却又倒在床上，气息全无。众人见他三死三生，都觉得是人间奇闻。
范仲淹当即依照承诺，修书一封，派遣朱炎送往滁州城，亲自交到欧阳修手上。
朱炎不敢耽搁，一路风餐露宿，赶到了滁州府衙，本以为转交了书信，可以坐下来歇口气了，谁知欧阳修并不在府衙之中，接待他的乃是欧阳修新收的弟子曾巩。曾巩知道范仲淹是恩师故交，对他的来信不敢怠慢，急忙放下手头事务，带领朱炎去寻找欧阳修。
“欧阳太守到底在何处啊？”朱炎随着曾巩出了滁州城，进了西南面的一座山，走了许久，累得气喘吁吁，还不曾还见欧阳修的踪影，止不住问道。
曾巩眼见朱炎确实累得够呛，带他在一处泉水旁边停了下来，一边让他喝几口泉水解渴，一边说道：“朱兄莫急，这滁州城四面环山，地势险要，咱们进的这座山，叫作琅琊山，这条泉水叫作酿泉，就是从琅琊山顶的两座山峰之间流出，咱们循着泉水一路向上，在山顶有一座小亭，叫作醉翁亭，乃是山中的智仙和尚修建的，家师就在小亭之中与智仙和尚下棋。”
“这亭子是和尚修建的，为何却叫作醉翁亭？”
“朱兄有所不知，这亭子虽是智仙和尚所建，名字却是家师给起的。每有客人来访，家师便在这亭中设下酒宴，家师一饮辄醉，因此大家便送了他一个雅号，叫作醉翁，家师欣然接受，还把这座亭子也命名为醉翁亭。”
“原来如此。只是在下不明白，既然有客前来，欧阳太守为何不在府中设宴，偏要大老远地跑到山上亭子里来，岂不是舍近求远吗？”
“哈哈哈……”曾巩一阵大笑，说道：“醉翁之意不在酒，在乎山水之间也。我家师父日日流连于此，武功也得以精进，他新创了一套拳法，取名就叫作醉翁拳，我曾见他练过一次，端的是惊天地泣鬼神，厉害无比。”
说话之间，朱炎喝了酿泉的水，已经感到神清气爽，身上的疲乏去了大半，随着曾巩继续上山。
二人来到醉翁亭外，远远地看见亭内坐着两人，正是欧阳修和智仙和尚在下棋。曾巩拉住朱炎，轻声说道：“家师下棋之时最不喜被人打扰，咱们在此稍等片刻即可。”
朱炎心下着急，又不敢贸然打扰，人虽站在亭外，眼睛却不住地向亭子里面张望，只见智仙和尚落下一子，说道：“我坐拥清流关之险，以逸待劳，你能奈我何？”
“正所谓出其不意攻其不备，我若从后路包抄，你定然不攻自破了。”欧阳修从容不迫，也落下一子。
智仙和尚眉头紧蹙，思索良久，说道：“欧阳先生果然棋高一着，老衲佩服佩服。”
“哈哈哈，大师承让了。”
“当年，南唐大将皇甫晖、姚凤拥兵十五万镇守滁州，多少名将拿他们都没办法。后来，还是本朝太祖爷，亲自率军攻打清流关，从当地百姓那里听说清流关附近有一条小路，平常没有人走，料定皇甫晖、姚凤也不知晓，便率军沿此小路进行包抄，皇甫晖、姚凤仓促之间开城应战，被太祖爷生擒活捉，才有了今日大宋一统江山。欧阳先生胸中有韬略，下棋也颇有当年太祖爷行军打仗的风范啊！”
“师父，您的好友范希文差人送来书信。”曾巩看见他们一局已毕，便带着朱炎来到醉翁亭内。
欧阳修打开书信，得知尹洙死讯，顿时感到悲痛欲绝。他想到尹洙的一生，早年跟随穆修苦练拳法，学成之后武科及第，后来在西北担任经略判官，在对西夏之战中立下赫赫功劳，晚年仕途坎坷，接连遭贬，想不到竟然客死他乡。一幕幕，一桩桩，就像走马灯一样在欧阳修的脑中闪过，他略加思索，一篇墓志大体已经了然于胸，于是便让曾巩拿出纸笔，进行记录：
“师鲁，河南人，姓尹氏，讳洙。然天下之士识与不识皆称之曰师鲁，盖其名重当世……”
欧阳修写好了墓志铭，特意嘱咐曾巩随朱炎一同赶往邓州，替自己吊唁尹洙。
曾巩和朱炎马不停蹄赶回邓州，将墓志交给范仲淹，说道：“范老前辈，家师因公务缠身，不能亲自前来，特命在下代为吊唁尹师伯。在下感佩尹师伯高风亮节，作诗一首，聊表晚辈对师伯的敬仰之情。”
范仲淹又接过曾巩的诗，轻声读了起来：“众人生死如尘泥，一贤废死千载悲。汉初董生不大用，厥政自此惭隆姬。至今董生没虽久，语者为汉常嗟欷。尹公素志任天下，众亦共望齐皋伊。文章气节盖当世，尚在功德发豪氂。安知蔓草蔽原野，雪霰先折青松枝。百身可赎世岂惜，讣告四至人犹疑。悲公尚至千载后，况复悲者同其时。非公生平旧相识，跽向北极陈斯诗。”（《尹师鲁》）
“你将师鲁比作汉代大贤董仲舒，师鲁担当得起啊！”范仲淹掩卷说道。
此时，尹夫人在家人搀扶之下走了出来，曾巩急忙行礼，尹夫人开口问道：“你家师父对老尹的武功如何评价？”
“家师十分推崇师伯的武功，称其‘简而有法’。”
“简而有法，这算是个什么评价？”
“家师说，师伯的拳法招式简练不繁琐，又颇有法度可循。”
“我们家老尹是复古派响当当的人物，和你师父也是过命的交情，难道就只值这四个字？”
“就是就是，这也太瞧不起师父了。”尹洙的几名弟子，也纷纷表示不满。
“弟妹，欧阳永叔的评价虽短，却并不低……”范仲淹看到曾巩被说得哑口无言，急忙过来解围。
“范大人，当初是你说的，老尹是复古派一等一的高手，拳法无双，连你也自叹不如，还要请欧阳永叔作为佐证，怎么现在会是这个样子？”尹夫人依旧不依不饶。
“这个……”范仲淹也一时语塞，转而又对曾巩说：“曾少侠，尹夫人说得也有道理，不如你且回去，把尹夫人的意见转告你家师父，看他能否为师鲁修改墓志，多写写师鲁在武林中威名。”
曾巩领命，一路上也不敢耽搁，回到滁州，把事情原委一五一十地告诉了欧阳修。
“简直是岂有此理！尹夫人乃是一介女流，岂懂得武林中的道理，定然是复古派那些不肖的弟子们，暗中怂恿撺掇。想让老夫修改墓志，断无可能！”欧阳修听了曾巩的话，禁不住勃然大怒。
曾巩从未见过欧阳修发这么大的火，一时也不知道说什么好。
欧阳修沉默了很长时间，又说道：“当年，西昆派前掌门钱文僖公勾结奸贼丁谓，又在泰山脚下打伤了复古派的穆老英雄，由此西昆派和复古派结下了不共戴天之仇，师鲁作为穆老英雄的大弟子，为了替师父报仇，一连打伤西昆派十八名弟子，也因此成为武林的后起之秀。后来，丁谓在玉清宫被你师祖除掉，他死之后，文僖公洗心革面，迷途知返，希望和各大门派一笑泯恩仇，他晚年在洛阳，对我和师鲁都有提携之恩。如今，文僖公已经谢世多年，师鲁也不在了，老夫若在墓志之中提起这些武林旧事，提起师鲁重伤西昆派十八名弟子，只会增加两派之间的仇怨，这难道是师鲁所希望的吗？”
“师父一片苦心，可惜尹夫人和复古派的弟子们竟不知晓。”
“倘若师鲁泉下有知，定然会同意老夫对他的评价。老夫写墓志，本就是为了告慰亡友，难道会为了后生小子们而更改墓志吗？”欧阳修又说道。
于是，欧阳修修书一封，差人送给范仲淹和尹夫人，解释为何不肯修改墓志。范仲淹深知欧阳修所言有理，为了安抚尹夫人和复古派的弟子，不得已又写信给韩琦，请他为尹洙写墓表，赞美尹洙在武林之中的英雄事迹，才将此事了结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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